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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昕:略论独孤食肉兽和李子的城市书写

略论独孤食肉兽和李子的城市书写
韩文昕
19末20世纪初,在西方殖民主义扩张的大背景下,城市化浪潮突破了欧洲大陆的地域限制,以浩然之势席卷全球,进而波及世界的各个角落,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也是由此而展开的。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步伐加快,现代城市体系越来越成熟完善,已然成为现代人主要的生活场所。当代诗坛的一位评诗家留取残荷在《城市诗词三百首》编后志中写道:“城市是万相众生之镜,一切忧愁、不安、隔膜、疏离、愤怒无不映照其中。当下面貌各异的多元化作品正见出在这个特殊时代(城镇化进程仅仅三十余年,却发展迅速,变化巨大,这是中国城市极大的特点),人与城市正艰难地建立一种新型的带些异样的沟通认知关系。”

根植于农耕文化的土壤,长于书写田园牧歌情调和古典情怀的传统诗词,在面对现代城市经验的感觉化、片段化和复杂化时,无可挽回地陷入了表达危机。现代城市与古代城市相去甚远,现代生活非“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之可比拟,亦非“人生如梦”的叹息和“当年万里觅封侯”的豪情之可比拟。为了适应现代城市生命体验的需要,当代网络旧体诗人们致力于突破传统的认知方式、思维方式及话语言说方式的局限,摸索着与都市空间体验和都市生活相契合的新型表达方式。正是得益于网络诗人们的探索和尝试,我们才能在旧体诗词中得以窥见现代城市的风貌,感受到蛰居在都市中的现代人的生活感受和心灵诉求。

独孤食肉兽和李子从不同的角度对现代城市进行了解读,独孤食肉兽从一个本土都市人的视角出发,立足于城市景观,对现代城市进行了画卷式的摹写,留下了属于个人又可谓是一代人的城市记忆。而李子则从自身的体验出发,着眼于都市中的异乡人,写出了城市漂泊一族的生存境况和心灵感受。

一、   独孤食肉兽的都市景观书写

独孤食肉兽,网名又称“秋渚采萤人”、“摩登白石”等,本名曾峥,1970年生于武汉,著有《格律摇滚Y2K》。独孤食肉兽深受先锋艺术的影响,以“印象派”自拟,并力倡现代城市诗词。在谈及为什么要力倡现代城市诗词,独孤食肉兽说“我深信,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源于牧耕文明的精英暨贵族时代业已远去,以工商契约文明为桩基的现代城市平民阶层及市民文化或将终结历史并普适天下……旧诗若不能放下俯瞰芸芸的士大夫身段,或行之难远。这是我以一个坚定的世俗主义者身份力倡‘现代城市诗词’的主要动因”。

现代都市社会是一个景观化的社会,景观作为被展示出来的可视的景色、景象成为都市最重要的本质特征,对景观表象的感觉体验成为把握都市生活的重要方式。独孤食肉兽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他对城市的感知和观照直接表现为对周遭城市景观的摹写与复现,他笔下有“河床以下,城市绽开银骨架。滑动门丛,兑换裙漩与谜瞳”的城市地铁,有“玄栅朱棂,铜牌门号,依约欧陆风情”的酒吧,有“楼下街摊争叫卖,人如赛,小锅潽了鲜牛奶”的市民日常,有性感诱惑的广告牌,“广告牌中笑靥,被玻璃、折射千回”,有奔驰的汽车,“彩色电车叮当响,闪过轻眉靓痣”……包罗万象的都市景观群像正是独孤食肉兽现代城市诗词中的现代性表征。

集中体现独孤食肉兽对都市景观的关注与迷恋的,是他的组词《我们的城市记忆——江城后现代竹枝词十首》。作者主要对武汉关、汉口水塔、武汉长江大桥、大智门火车站等老武汉的地标性建筑,武汉1路电车、黄鹤楼开往晴川的轮渡等交通工具、以及竹床阵这种风俗民情等人文景观,作出了刻画与记录,极富地域特色。作者拂开记忆的尘雾,尽量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去摹写这些渐渐退出城市历史舞台的景观,但怀念和惆怅的心情还是不经意间流泻出来,如其中的《竹床阵》一首:

青石横衢列竹床,家家泼水立冲凉。
那时世味醇于酒,只爱星光忘走光。

    作者词下有注云:“‘竹床阵是老武汉人特有的度夏方式。旧日夏夜,市民多于道旁摆竹床露宿,密密麻麻蔚为大观,老幼男女各各无猜,咸与光膀维新。外地人初见妇姑着短裤、薄裙与猥男琐儿比床杂宿,无不惊呼失色,而土人皆卧怀不乱、调笑自若。”因武汉是中国有名的三大“火炉城”之一,夏季气温高达40摄氏度,于是形成武汉特有的民习“竹床阵”。但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电扇和空调渐渐普及,竹床阵便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时世味醇于酒,只爱星光忘走光”,与其说作者是对“竹床阵”这种民习的怀念,倒不如说是对那时淳朴的民风和人情,较为慢节奏的、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的怀念。严格来说,其实竹床阵算不上现代城市的特有景观,几十年前的乡村炎夏,随处可见摆阵纳凉的人。作者成长在中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的阶段,过去的田园精神尚未完全退出作者生活的空间,而现代工业城市也尚未完全成熟,处在夹缝中的作者内心其实是矛盾的。他怀念那些见证了他成长的城市景观,却又无力抵挡他们在日新月异的都市景观中走向消亡。

现代城市充满着矛盾、偶然、短暂、流变和分裂,作者记忆中的那些都市景观注定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新景观取而代之。栖身于高楼大厦钢筋水泥间,面对声、色、光、电等都市景观的庞大堆积和挤压,作者并没有感到叹为观止,而是被一种不真实和错乱感所笼罩。在《渔家傲·城市黑洞/昨夜星辰》一词中,这种感觉呼之欲出:

广厦摩天深峡险。死生时速天天演。黑白人涂斑马线。加或减。楼中楼外翻双面。   城市错车休眨眼。反光镜里曾惊艳。昨夜恒星都塌陷。时空卷。立交桥上银河旋。

现代通讯和运输革命给都市空间带来“运动、速度、光和声音的新变化,这些变化又导致了人们在空间感和时间感方面的错乱。”《渔家傲•城市黑洞/昨夜星辰》通过对城市纵横交错的交通路线,以及日日穿梭不息的车辆洪流的解构,折射出现代都市景观给人带来感官的新奇和刺激的同时,也像物理现象中的“黑洞”一般淹没了人的个性和选择,造就无力与迷失。最后一句“昨夜恒星都塌陷。时空卷。立交桥上银河旋”,想象和意境都推陈出新,超绝古人,极富现代意味,诗人从高处俯瞰到城市夜晚立交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一万点车灯闪烁着,随着车流向前涌动,再仰首看天,怀疑是宇宙间的恒星一夜塌陷,被时空翻转倒卷,化作立交桥上的旋流不息的“银河”车流。想象奇特,“以动写动”的比喻手法贴切地刻画出城市夜晚的交通景观,也渗透着人在这庞大的城市影像中渺小和不真实感。这种现代都市的生命体验,打破了传统的古典的审美意境,呈现出鲜明的现代性。

如果说《渔家傲•城市黑洞/昨夜星辰》一首是从外部及宏观视角来展现城市景观的整体印象,那这首《发条橙在路上——冬夜自鄂州返汉》就是从内部围观视角出发,书写出挣扎在现代城市“黑洞”中个人的生存状态及心灵感受:

大黑肇万象,胡为乎返往。车灯有狼性,尖锐撕夜网。
真空弥微尘,无序而振荡。我亦等粒子,加入彼合唱。
一尘既一狱,我眼亦我障。起视同车人,沉泥失眉样。
大块呼吸匀,林峦涌微浪。霜星有芒角,驰道系其上。
城市若跳炬,灼灼欲何向。银河多暗流,永夜靡恒亮。
古月旋金橙,时闻发条响。

    诗中作者引入了一个全新的现代意象——发条橙,这个意象是理解本诗主题的关键,但它并非来源于现实生活,而是出自于小说和电影的“典故”。《发条橙》是英国当代著名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的小说,后来经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改编,成为电影史上最重要的电影之一。一种说法是马来语中Orange包含“人”的意识,所以“发条橙”是指上了发条的人。事实上,发条橙在小说中的本义是指上帝手中的一个玩具,一个上了发条的橙子,隐喻着青春的迷失。从标题“冬夜自鄂州返汉”可知此诗基于作者冬夜乘车的一次经历,但作者并没有沿用传统的记实手法,而是采用了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的手法来呈现自己在车上的所见所闻所思,实境与幻境交织,意象缤纷,光怪陆离,表现出都市漂泊人迷失混沌的状态。如叶芝的诗句“万物土崩瓦解,中心无法支撑,释放在这世上的只不过是混乱”所呈现出的那般,现代生活表现为各种声、色、光、点等都市景观的庞大堆积、挤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人在对都市景观的沉迷中,丧失了自我,成为了异化的、无根的、漂泊的都市陌生人。
都市人在都市景观中沉迷又丧失的状态,在独孤食肉兽的另一首诗《我是平民》中表现的更加具体:
生活从来寓表层,市民社会我营营。蹴球侃事双前卫,托古描符一后生。
若有所诗终不在,实惟解构及无形。空吧微醉点歌罢,午夜狂飙又闯灯。

    从诗后的注可知,“生活从来寓表层”来自于当代哲学家伊赛亚·柏林,他称其快乐来源于浅薄:“别人不知道我总是生活在表层。”作者化用其语义,用来形容在都市景观中被异化、丧失了深刻和自我的都市“局外人”。正如邱华栋所言“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的假面舞会,在这里,一切的游戏规则被重新规定,你必须学会假笑、哭泣、热爱短暂的事物、追赶时髦。你必须要以冷漠的态度对待一切事物,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再也没有了永恒和停止不动的事物。连哭泣都成了游戏,已丧失了哭泣本身的深刻内容与实质。”

独孤食肉兽的城市诗词现代气息浓郁,与柳永等古代词人笔下的古代城市书写相去甚远,诚如他所言“所谓城市诗词,其内核和本质还是在于书写人的情怀,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愁。但现代人的生活场域,现代人的交流手段,现代人的空间移动能力,与古代社会相比,已自日新月异。随之而来的语言结构的变化,意象世界的变化,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独孤食肉兽以一个现代都市人的敏感触觉,在表现手法上融入了很多后现代的技巧,不遗余力地去刻画现代城市纷繁密丽的景观,去书写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状态。

二、   李子对城市平民生活的书写
如果将现代城市比喻成一座围城,独孤食肉兽笔下的城市平民是欲出围城而不得,故而随波逐流的“城里人”,李子诗词中的城市平民就是欲进围城而不得的“城外人”。李子在赣南山区出生和长大,19岁去武汉读大学,25岁来到北京读研究生,然后在北京过着漂浮不定的生活。李子认为诗词跟小说一样,必须立足于作者的生活,要切己切事,他说“我的诗词写作,可以说是一种本色写作,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立足于日常生活,谱写出“一个现代城市平民—北漂一员的生活感受”。
李子诗里有很多现代城市的生活镜像,如“繁华气色晚来膻。旋转玻璃门上,光影逐衣冠”(《喝火令》),“灯火城高写字楼”(《鹧鸪天》)“写字楼西月有霜,小编生计冷于墙(《鹧鸪天·夜班》)”,……檀作文在《“李子体”刍议》一文中称“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们可以说李子是我的哥们,他过的是和我一样的生活。李子写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实在不觉得遗老遗少们的‘鸳鸯瓦冷’、‘梦远灯阑’,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我的哥们。惟有李子真实地和我们活在一起。”李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基石,写出了外来打工族在城市的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如这首《浣溪沙》:

高吊一灯名日光,河山普照十平方。伐蚊征鼠斗争忙。
大禹精神通厕水,小平理论有厨粮。长安居易不思乡。

    全诗充满了反讽意味,古典语汇和现代语汇无缝衔接,形成一种荒谬的美感,将租屋狭窄、环境恶劣、生活艰辛的北漂生活以一种调侃和解构的方式呈现出来,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却又莫名心酸。相信很多在大城市漂泊求生存的蜗居一族,在这首诗里都会找到共鸣。在融汇古典语汇和现代语汇方面,李子真的是独具匠心,令人拍案叫绝。“大禹精神”分明是古往今来为人所称道的一种传统神话精神,正统而严肃,却被李子拿来形容自己疏通堵塞的下水管道,古今和虚实、雅和俗在这里无缝衔接,明明是有着很大反差,却形成一种荒诞和陌生的审美效果。
    这种“颠覆词语”“消解传统”的后现代手法,在李子的另一首《望江南》中运用得更加显著:

    方便面,泡软夜班人。一网消磨黄永胜,三餐俯仰白求恩。槐梦案头春。

    城市里经常加班的人,对首句描绘的场景恐怕都不陌生,通过方便面来解决饥饿问题是属于现代人的便利,“泡软”二字看似普通,却运用极妙,分明是夜班人“泡软”方便面,作者却说方便面“泡软”夜班人,颠倒后不仅文通理顺,反而更加生动传神地表现出夜班人身体疲惫不堪的状态。“一网消磨黄永胜,三餐俯仰白求恩”,初读让人大惑不解,但如果跳出现代汉语的阅读习惯,回归到“黄永胜”和“白求恩”每个字的本意,就会迎刃而解。虽然会有人觉得鄙俗,但却真实地展现了城市打工族的生活状态。末句“槐梦案头春”和《浣溪沙》的末句“长安居易不思乡”都是化用古代的典故,却毫无违和之感,和当前的语境十分契合,两个典故的主人公与北漂的作者虽然生活的时代不同,遭遇不同,但彼时的心境和生存境遇却十分相同,“长安居易不思乡”以反讽的语气诉说着蜗居大城市的艰难,而“槐梦案头春”紧承前文打工族苟且的日常生活,以梦里梦外的反差,衬托出未来的迷茫与实现理想的艰难。
虽然外来打工者在城市中求生存十分艰难,但不难看出,李子和他笔下的城市平民其实在十分努力认真地对待生活,比起独孤食肉兽笔下都市“空心人”的冷漠和疏离,这些漂泊于城市的打工者更加鲜活生动。都市“空心人”在留下与逃离之间摇曳迷失,而以李子为代表的外来打工者有着比较明确的生活目标,他们考虑柴米油盐,忧心居住环境,想要在城市站稳脚跟,他们有理想有追求,虽然这理想可能成为“槐梦案头春”,但他们依然拥抱真实的生活,并未迷失在都市的混乱无序中。再看一首流传较广的《鹧鸪天》: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无一病,有三餐,足堪亲友报平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

这首词同样是根据李子的亲身经历所写,我们也依然能够从中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2004年的李子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工作,居住在古城区的廉租房,拿着低微的薪水,每天赶拥挤的地铁上班,奔波于人海,梦想着明天。为了避免远在家乡的亲人为自己担心,备尝艰辛的他在电话里总是精心斟酌着言语,甚至不惜编造善意的谎言。这不仅仅是李子个人的生活经历,更是成千上万的大城市普通打工族的写照,所以特别能引起心灵共鸣。整首诗虽然写到北漂生活的艰辛,但通俗欢快的语言中又透着乐观和幽默。
    现代城市诗词,城市只是一个时代背景,一个外在生活场域,城市诗词之所以为诗词者,在于其文学属性,在于词所书写的人的生活与情感。李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创作基石,真实复现了现代城市打工一族的生活状态和心灵感受,既彰显了诗人的个性,也突破了古典诗词的审美规范,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精神。
(选自2018年武汉大学韩文昕硕士论文《论当代网络旧体诗词的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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