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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艺斋说诗》 说说好诗的“无理而妙”(3)

《品艺斋说诗》  说说好诗的“无理而妙”(3)
文|梦欣
前面说“反常合道”之“道”,至少有三种:1、情感变化规律,即“情理”;2、艺术表现规则,即“艺理”;3、“情理”又兼“艺理”。

已介绍了
1、合于“情理”的诗作以“反常”为亮点营造俘获人心的共鸣效应,情痴而致“妙”。
现在继续说
2、合于“艺理”的诗作用“通感”、“拟人”、“夸张”等手法营造“反常”景象,以虚映实而见“妙”。

    诗不同于文。文章和讲话一般是要讲究逻辑的。越是逻辑性强的文章越有说服力。诗贵含蓄。突出意象。追求境界。就诗的艺术法则来说,非逻辑结构的跳跃和断裂,夸张、拟人和通感之类修辞手法的运用,大量“无理而妙”的艺术描写,才使诗作具有曲折委婉、蕴藉含蓄的强烈美学效果。因为诗中所抒发的感情,诗中所蕴含的胸襟,诗中所展现的见识,诗中所建构的境界,不是直接说出来的,不是从字面即可看明白的,而是运用许多特殊手段,依凭想象、联想等心理活动,通过变化了的甚至是被歪曲了的自然景象、生活事理,曲折地委婉地表现出来,而且还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读者需要根据对审美意象内在含义的理解和自己的生活经验,进行再造想象,方能领会那种“无理而妙”的阅读快感。
    比如,柳宗元的那首《渔翁》,我们现在就来详细分析哪里是为“反常”,又如何地“合道”。其诗为:“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诗写的是渔翁,前二句均为渔翁的行为描述。“汲清湘”与“燃楚竹”,一汲一燃,显然是在做饭,准备早餐,而这些举动是通过作者的视觉才能感知的。也就是说,作者是看到渔翁了的。可是接下去的一句却说烟销后,太阳出来了,却“不见人”。这便是“反常”。刚才还看见渔翁在煮饭,如果说,因为当柴火烧的竹子不干,会冒出浓烟,或者水上突然来了烟雾,炊烟和烟雾把人罩住了看不见,这说得过去。可诗人说烟雾散开了,太阳出来了,这时视线应该变得清晰了,怎么反而“不见人”了呢。就是说,“烟销日出不见人”这个句子不符合常识,属于“无理”。等读完第四句细想方才明白,原来敢情是渔翁转瞬间煮好饭吃过饭把船开走了。“欸乃一声山水绿”,绿水青山的美貌,也就在听到撸浆声之后一一展露出来了。人的顷刻不见,原来是已隐身于山水之中。这里的闻声而不见影,作者有意突出渔翁行动之快捷。从“烟销日出”而“不见人”到“欸乃一声”而“山水绿”,经由了视觉--听觉--视觉的转换,给读者展现了精彩而动感的画面,渔翁的形象也就和江景、浆声交织在一起了。这个视听觉画面的转换,就是“反常”描述所合之“道”。这个“道”,就是诗的艺术表现手法,也即艺术规则。
这里有趣之处在于:“烟销日出”与“不见人”构成反常,“山水绿”与“欸乃一声”则本不相干,只是“烟销日出”与“山水绿”才有因果联系,那么,按逻辑关系本来应是:“欸乃一声不见人,烟销日出山水绿”,但如果这么写,奇趣就没有了。诗人不这么写而偏作“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非逻辑性”展示了描述的“无理”。而诗作正是以“反常”先传达一种惊异感,之后的“合道”便有悦耳怡情的效果。再从诗作的意境来看,作者正是通过这种“反常合道”的奇趣,写出了一个清寒而神秘的境界,隐隐传达出一种清高而孤寂的心境。
再举李贺一首《金铜仙人辞汉歌》来分析,诗的后四句曰:“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李贺此诗借铜人辞汉归魏故事,抒发他对王朝盛衰兴亡的一番感慨。这里通过拟人手法,并借助奇特想象,用以表现铜人离京时的冷落凄凉景象。铜人搬迁,时在秋天。西风萧杀,草木枯黄。长安道上,唯有“衰兰”相送。“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作者大慨想说:“天公屡阅此兴亡之变,假使有情,必又不能堪者矣”。天本无情,当然也不会老。说“天若有情”天亦会“老”,显得荒谬,“无理”。但作者这里用的是拟人手法,以必无之事,抒发了必有之情。这与作者另一首诗《李凭箜篌引》的“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都属于艺术上的夸张。如果说李凭弹奏箜篌到高潮时,真的乐声震动天空,使女娲用石补天之处都破裂了,以致秋雨从那里降落了下来,谁会相信?都是“反常”、“无理”,但诗词创作允许艺术夸张,所以又属“合道”。这个“道”,就是诗的艺术法则。
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不但有艺术夸张,更有运用“通感”的艺术手法:“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玉碎凤凰叫”,是以声类声,“玉碎状其声之清脆;凤叫,状其声之和缓”(王琦语)。“蓉泣,状其声之惨淡。兰笑,状其声之冶丽”(同上),则是以声类形了。而“融冷光”:“言其声能变易气候”,“动紫皇”:“言其声能感动天神。”这些都显得荒谬、“无理”,但都是听觉通于触觉与感觉,属于“通感”的表现手法。这种艺术法则,常常是在描述客观事物时,用形象的语言使感觉转移,将人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使意象更为活泼、新奇。
当代军旅诗人刘庆霖也是善于运用“通感”手法创作“无理而妙”诗作的高手,他的许多诗词作品都能以“反常”的景象表达新颖的生活情趣。比如《松花江畔行》之四:“春江夜宿待潮生,梦里心堤蒿草青。早起匆匆揉睡眼,推窗抓把鸟鸣声。”“鸟声”是不能“抓”的,作者却用了一个“抓”字,有悖于生活常识。但不用“听”而用“抓”,却使画面更加活泼,诗作更加有情趣。这种“反常”、“无理”的诗句,在他的诗集里俯拾便有,如:“手提明月行天下,怀抱诗灯挂夜空”(《中秋赏月述怀》),“提篮慢步林间觅,拾起蘑菇破土声”(《夏日捡蘑菇》),“萤火飞针缝夜幕,鸟声穿树作年轮”(《旅馆夜起》),“莺语染成莲叶色,蛙声沾满稻花香”(《农村杂咏》之二),“秋眠忽被月推醒,不许人间入梦深”(《乐山卧佛》),等等。这些就其违反生活常识、违反语言习惯乃至违反自然规律的“无理”来看,尽可定为“病句”、“疯语”,但却是通过感觉转移、功能置换,营造出了生动活泼的新奇意象,“反常”也就纳入艺术法则的轨道,获得意外的奇趣了。
    可以说,这种“反常”的表述,目的在于营造文本阅读时的惊异感,冷不防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冲击。用孙绍振先生的话来说,这种手法相当于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陌生化”,也就是反熟悉化。它“迫使读者用某种新异的,不熟悉的眼光来看待熟悉的事物,以期强化对常态事物的感知”(《聚讼诗话词话》上编《反常合道为奇趣》)。
反常,看似“无理”,但因为在艺术领域中的“合道”,所以便生出奇趣。用“反常”博取“奇趣”,这就可以达到“无理而妙”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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