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水堂 虎阜詩話選編（一）

王中陵

芋水堂 虎阜詩話選編（一）
【前言】
黃匡老僻居江干。病中欲讀《虎阜詩話》。昔予二十餘歲所作。散佚不收久矣。輯此一卷寄之。然浮華庸俗。不堪到眼。重讀惟增愧耳。

薛太拙詠海棠云：“晴來使府低臨檻，雨後人家散出墻。”鄭守愚云：“穠麗最宜新著雨，妖嬈全在欲開時。”陳簡齋云：“燕子不禁連夜雨，海棠猶待老夫詩。”予謂，此類皆怨婦，殆不敵東坡：“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蓋河東柳氏，使酒挽袖欲毆陳季常也。

耿湋別顏魯公于吳興，夜渡湖，寄詩云：“夜浦涼云過，秋塘好月閑。”予謂非正人君子不辦，蓋君子所之，其跡如云，其心如月。俯仰自得，此所謂懷德不孤者。
劉長卿謫睦州，愁苦無依，有詩云：“長安萬里傳雙淚，建德千峰寄一身。”蓋因子美：“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後人亦多踵之，蔡申道云：“為我將雙淚，好過楚王臺。”喻良能云：“我老不堪供執紼，獨將雙淚逗瑤卮。”馮夢龍云：“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浮滑愈不堪矣。
秦太虛詩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蓋自放翁“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神韻壓倒尤多，或謂，太虛詩反無名，乃陷菰蒲深處為所掩（元佑諸公）耳。
寒山子，大歷詩僧也。今傳《寒山子詩集》有序，蓋唐初刺臺州閆丘胤所作，序云：“。。。隱居天臺唐興縣（即天臺縣）西七十里，號為寒岩。”而天臺改名唐興在肅宗朝。則知此序偽托也。
僧偈云：“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予謂是偈四句，言深，言闊，言久，言空。一誦絕人塵想。
辛文房愛項斯詩，獨為引八聯。有云：“客來因月宿，床勢向山移。”予謂此夜宿汶川。又云：“病嘗山藥遍，貧起草堂低。”予謂，金多方堪遍嘗藥，安復言貧？力能造屋，又何病耶。或云，果有病，郊島之疾耳。
宋人輯《樊川外集》，錄杜牧《走筆送杜十三歸京》一首云：“煙鴻上漢聲聲遠，逸驥尋雲步步高。應笑內兄年六十，郡城閑坐養霜毛。”風采尤似，然系偽作。蓋義山《贈司勳杜十三員外》有云：“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牧之本十三郎也。
魯直用事，猶引商羽而雜流徵。非識者不諳其風味。《次韻謝與迪惠墨竹圖》云：“風雪煙霧雨，榮悴各一時。此物抱晚節，君又潤色之。”蓋“榮悴”所引陶靖節：“草木有常理。”“晚節”則引香山詠松詩也。“潤色”若無來處，《魯論語》云：“。。。為命，裨諶 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鄰子產潤色之。”或謂，藉圣人以形用，假風馬而翱游。此之謂奪胎換骨。
鶯湖置琴，每中宵獨彈之。一夕詩云：“不覺梅花開已落，思君欲寄只香痕。生平未識陽關路，曲繞三更亦斷魂。”予噱云：“玉軫朱弦瑟瑟徽，吳娃徵調奏湘妃。分明曲里愁雲雨，似道蕭蕭郎不歸。”千古以下，聲情無差，所引蓋香山詩也。

学诗之有禀赋高者，恃才而狂，每浅尝古人，辄转自画，禀赋反为其病。此见异思迁之性也。而姿质凡庸者，则终生不能有所悟。固不能望矣。或谓，学诗之如烹茶也，天姿以水，力学以火。薪火至，則詩至。无可稍捷也。

予謂子崇，作诗，火中煨芋也。火尽，灰中得好芋耳。
学而不辍，时有思焉。思而感。感而有詩，若活水快风，天然之文也。或谓，坡翁谈噱，欧公恻艳，俱不伤其正。无他，为有博耳。

退之诗云：“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公然白日受贿赂，火齐磊落堆金盘。”予云，此今士大夫在朝者。放翁诗云：“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矩野受黄河倾。”予云，此今士大夫在野者。或谓，启蒙苟无成，則小儒作诗何益！
杜诗雅驯，摹寫难工。牧斋为温体仁弹归，诗云：“衰鬓数茎还去国，秋风一叶又离群。”又云：“拊手关河归旧服，侧身天地荷成功。”非句法不佳，意近卑俗耳。
子美秦州杂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杜修可謂：鱼龙伺秋为夜。不知岑嘉州诗云：“鱼龙川北盘谿雨，鸟鼠山西洮水云。”盖“鱼龙““鸟鼠“皆地名也。
诗境闊大，惟在怀抱。张道济诗云：“霜空极天静，寒月带江流。”浩然殆杜诗，又云：“忽有南风至，吹君堂上琴。”清癯则近靖节也。

小人作诗，富贵则矜傲，穷厄则忿戾。方坦庵家贫，作《补窗》云：“纸窗如破衲，丛添针线迹。纤纤鱼鳞光，朝曦逗微隙。”此士大夫中可爱者。
坡翁湖上待客，，云：“老病逢春只思睡，独求僧榻寄须臾。”所謂天真。如群雀之望雲霄。可見而不可及也。
赵瑕塞外诗云：“冰横晓渡胡兵合，雪满穷沙汉骑迷。”犹闻边声诡谲，使人嘿然不乐。
梅村杂感云：“武安席上见双鬟，血泪青娥陷贼还。不为君亲来故国，却因女子下雄关。取兵辽海哥舒翰，得妇江南谢阿蛮。快马健儿无限恨，天教红粉定燕山。”沈归愚以《圆圆曲》拖沓，因弃而取此。予云，若嫌冗复，独取尾联则可。
贺诗易俗，曲则有致焉。章孝标贺人三子及第，云：“雁行云接参差翼，庭树风开次第花。”此尽其妙者。
诗人不自饱，焉能饱国。冻馁而望阙者，古则称贤，今则为腐。
诗常不可尽意，若画不可酷肖，稍入则有遠味。郑谷《海棠》云：“艳丽最宜新着雨，娇饶全在欲开时。”是也。
张汉卿拥兵不战，关外遂陷虏手。钱梦笤诗云：“沈阳城中十万兵，城南城北屯严营，夜半贼来兵尽走，四天如墨无战声。”庚寅腊月，李静凤旅次審陽，云：“北土沉沉何处疆，青楼高处换悲凉。一时多少马蹄铁，大黑来过夜沈阳。”百年之下，若相和者。
今人七律，甚有工者。段晓华诗云：“藤背残阳红欲起，握中佳茗碧初沉。”颇拟杜彦之：“傍岸歌来风欲起，卷丝眠去月初沉。”然益工丽。
高凉謂予云，王燕老天姿卓绝，作詩縱橫有奇氣。答吳金水口号云：“不是诗豪是酒豪，岂堪诗酒两逍遥。诗家自可轻龙种，酒客无须重燕毛。”又云：“安般守意终非用，宴默跏趺是枉磨。补特迦逻空指月，拈花笑起病维摩。”

秦紫箫咏桃花诗云：“态度风姿略不同，美人相望隔帘栊。春来又涨胭脂价，学我浓妆分外红。”予云，所谓桃花得气美人中者。
碰壁斋主《兀坐》云：“幽箫入手吹成梦，锈剑由人舞不虹。”殆若自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