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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章:《今人旧诗赏析》之22

陈章:《今人旧诗赏析》之22    2018.01.29
更悲的是诗人陈家庆之女徐永端(曾任苏州大学中文系讲师),1968年,因“反动日记”被判刑十年。
1971年徐永端在劳改农场,作有采茶谣七绝二首:

穿梭来往认“旗枪”,嫩绿娇黄寸许长。残月在天人在地,负篓归去晚风凉。

春山寂寂雨丝丝,细采均匀意恐迟。耳畔忽闻慈母唤,如痴如梦立多时。
作者自注:家母陈家庆,原在上海中医学院教古文,1970年被“四人帮”迫害致死。
因“反动日记”,就被判刑十年,文革期间,何止徐永端一人!
十年文革,黄钟毁弃 瓦釜雷鸣,罄竹难书。
文革期间,有两个特殊人物的作品,值得一提。
一个是关露。原名胡寿楣。1907年出生于山西右玉县。出版过小说《新旧时代》、《仲夏夜之梦》,《一个牛郎的故事》……;翻译过《邓肯自传》,《笑的肇祸》(巴尔扎克),《海燕》(高尔基)……
写过慷慨激昂的新诗《八百壮士》、《太平洋上的歌声》、《故乡,我不能让你沦亡》……电影《十字街头》主题歌词:“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也出自她的手笔。
上世纪30年代,与潘柳黛、张爱玲、苏青并称“民国四大才女”;另与丁玲、张爱玲并称“上海三才女”。
然而,如今她的名气,倒不及张爱玲万一。为何?命运使然。
那一次导致她终生悲剧的组织安排,说来有些偶然。
一九三九年三月,关露接南方局负责人密电,到潘汉年处接受任务,打入上海汪伪“76号”特务机关,策反李士群。
当时李士群是汪伪国民党中央特委会秘书长。因关露的妹妹胡绣枫与李士群之妻叶吉卿是复旦同学,曾有恩于叶。因此,当初是准备派胡绣枫去,但胡绣枫在南京做党的地下工作脱不开身,于是向组织推荐了姐姐关露。
李士群毕业于海大学,留学苏联。早年作为文学青年曾爱慕关露,来过胡家。
1996年,胡绣枫十分负疚地告诉《关露传》的作者柯兴:“我不该把姐姐认识李士群的事情告诉潘汉年。去‘76号’和后来受牵连遭罪的也都应该是我,可都让我姐姐代替了!”——这是后话。
关露在汪伪“76号”为我党做了大量工作,这里就省略不提了。
1942年,南方局又安排她进入日本大使馆和军部合办的《女声》杂志任编辑,为组织搜集情报。期间与张爱玲等人赴东京参加“大东亚文学代表大会”,此行犹使她声名狼藉。
“抗战胜利后,关露结束了隐蔽战线的工作, 1945年10月,几经周折回到淮阴解放区。当时她的恋人王炳南满怀喜悦想去看望关露,定下终身,但上飞机之前被邓颖超拦下(2009年第30期《中国新闻周刊》)——这可以理解,作为地下党员,外人不知情,抗战胜利后关露名列国民政府“文化汉奸”榜首,而王炳南在周恩来身边负责外交工作,经常在公众场合露面,为顾全大局,只能如此。共产党员吗,一切都要献给党。冤枉的是,1955年1月,胡风事件席卷全国。关露在上海“左联”和胡风有过接触,在劫难逃,同年5月,又涉潘汉年案被捕;文革开始,又被关进秦城监狱……
 1982年11月,中共中央组织部下达文件,彻底为她平反。此时她已是浑身病痛,风烛残年。整整43年,终于恢复名誉,这时的关露,也许觉得死能瞑目,也许觉得生不如死; 1982年12月5日,吞下一大把安眠药自杀,终年75岁。
在秦城监狱,关露作有11首旧体诗,这里且选3首。
一、水管

铁门紧锁冬无尽,雪压坚贞一片心。钢管无情持正义,为人申诉到天明。

当时水管漏水,滴了一夜,关露用拟人手法,抒发满腔不平,可谓匠心独运。
二、盼望写作
戎马从来喜战场,驰驱不为世流芳。文章兴祸成冤狱,犹恋风流纸墨香。

曾经的大作家,身陷囹圄,仍盼望写作,可以理解,该诗也算理趣十足,韵味盎然。但转句我们很难解释,关露入狱,应该不属文章兴祸。作者为什么这么写?如今只有天知道了。
三、云沉

云沉日落雁声哀,疑有惊风暴雨来。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如果是在国民党的监狱,此诗我可以理解,非常欣赏。但,这是个革命功臣,在共产党建政后的秦城监狱写得啊……既然无法理解,只好学王国维啦。
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师,是实事求是的典型。他上课讲到研究有素的内容时,则底气十足地说:“我的研究成果是无可争议的”。讲《尚书》时,遇一处不解,当堂告诉学生:“这个地方我不懂。”
此诗我读不懂,只好用 “七忘斋主人”博客里的一段话,权为“赏析”:
“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抛开那些历史的陈迹,抛开那些意识形态的冲突,仅仅读到这两句,我就很惊讶。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记住关露;不是把她作为革命工作者,而是把她作为一个诗人去铭记。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湖南湘乡东郊乡浒洲村有位考生叫钱宗仁。
1962年高考总分列全省前10名,考上清华大学,政审中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被“不宜录取”。1963年高考,被哈尔滨工业大学精密仪器系录取。又因家庭成分问题当地政府不给办理户口迁移手续,钱宗仁只好空手赴哈工大报到。三个月后,哈工大因拗不过东郊乡“四清”工作组的胡搅蛮缠,不得已让钱宗仁退学。
1964,钱宗仁几次去公社申请报名均被拒。悲愤、无奈之际,写下一首《别考场》诗:

理想崇高志永恒,常将寸步比长征。六年求学关山阻,三次临场剑戟横。

如此登科笑范进,毋宁报国走“零丁”。深藏答卷待时到,不向人前怨不平。
毋宁报国走“零丁”!钱宗仁决定远走天涯。
1964年8月,钱宗仁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回望逐渐远去的故乡山水,以诗明志:

凝眸回首意难详,去地归期两渺茫。汽笛声催家恋淡,车轮响报路行长。

但须后事争前事,也或他乡胜故乡。寻觅英雄用武地,好花无处不芬芳。

此诗韵律工严,意境深远,哀而不怨,委婉之中略带苍凉,尤其颔联用3/1/3句式对仗,极见工巧。
钱宗仁到新疆后和文革那十年的事,宜粗不宜细,这里简略不谈。     
1981年4月,钱宗仁以8门功课七门满分的成绩毕业于新疆广播师范大学。同年9月,考取西北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成绩在26名考生中名列第一。但因年龄超过两岁而未被录取。
他报名时瞒了两岁,因为1981年报考研究生限至三十五岁,这年钱宗仁已三十七岁。命运总这样与钱宗仁过不去:1978年考研年限是四十岁,1979年和1980年是三十八岁!
这次读研机会,钱宗仁曾为之奋力一搏。
他报考的是刘书琴教授的研究生。他先给西北大学办公室写了报告,述说自己的特殊经历和求学心情,并承诺读一年便参加毕业考试,以弥补年龄差。然后动身到西安找刘书琴。刘教授实测后认为,钱宗仁是在条件很差的情况下自学应试,其实际水平还高于考试分数反映的水平,确有培养前途。因此答应帮忙,并亲自到陕西教育厅要求破格录取。但不被允许。
刘书琴无奈,让孩子买了一张去北京的快车票。对钱宗仁说,“你到北京去找教育部,看看年龄问题是否有活动的余地。我给你写封信,先找一下数学研究所的张广厚,他会帮你忙的。”
张广厚,是与华罗庚、陈景润、杨乐齐名的数学家。
张广厚看了刘书琴的信,十分热情帮忙。通过《光明日报》和《中国青年报》两个记者,到教育部研究生处为钱宗仁陈情。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1982年6月,钱宗仁接到一个电话,是北京工业学院打来的,说数学系的杨维奇教授要招收他为研究生,请钱宗仁速寄档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去年考上,因超龄读不了;今年没考,却来招了。
原来新疆钱宗仁考研一事,在数学界很引人关注。北京工业学院杨维奇教授在青岛一次会议上,听张广厚等数学家说起此事,他决定破格在1982年招钱宗仁当研究生,杨维奇在单叶函数领域享有国际盛誉,利用他在北京教育界的声望,已征得教育部同意。
不料钱宗仁的档案找不到了,原因是1980年新疆石油管理局南疆石油指挥部急需翻译人才,因钱宗仁英语了得。要调他去,谁知到第二年此单位属于“关停并转”企业,不需要人了,还把钱宗仁的档案遗失!后虽经阿克苏地区宣传部长宣惠良极力帮忙,写了一份详细证明,奔走几个相关单位,一一盖上大印,寄到北京。但还是晚了一步,时机贻误,使钱宗仁到北京读研一事又告吹。(该死的档案!它总让我想起“特色”二字)
1983年底,新华社新疆分社记者蓝学毅到北京开会,午餐时与人民日报记者孟晓云聊起钱宗仁的遭遇,孟晓云听得热血沸腾,不久,她千里迢迢到新疆采访。1984年4月,孟晓云在《文汇月刊》发表报告文学《胡杨泪》,介绍钱宗仁的事迹,曾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李荒同志读后介绍给李锐,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李锐同志读后撰文向《人民日报》推荐,于是《人民日报》及全国30多家报刊全文转载,十多家省级电台全文转播,在国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1985年4月,在李锐的斡旋下,钱宗仁调到人民日报社工作。
1985年7月,湖南湘乡县委将钱宗仁的家庭成分由富农改为贫农;8月,哈工大给钱宗仁补发毕业证书……
我早年喜欢旧体诗, 1985年,家乡十多个离退休干部创办“陆丰诗社”,让我负责主编。正在创刊、组稿期间,我在人民日报的《胡杨泪》里读到钱宗仁的诗词,十分钦佩,写信与他联系,抄去了我的一些习作,请他为《陆丰诗页》投稿,他回信说了些鼓励的话,并寄来一些诗词,就这样,我们交上了诗友。1985年《陆丰诗页》秋季号,发表钱宗仁上述两首七律和我一首《赠钱宗仁》——
……坚心似铁真豪杰,往事如烟漫怨嗟。最是胡杨人景仰,随身到处即为家。
万没料到,钱宗仁,已读不到我的赠诗了。当时是铅字排版,秋季号的诗页,最快要10月中旬才能印出来。
1985年10月初,报上刊出钱宗仁因肝癌不治于10月1日(国庆日)逝世的消息,那年他41岁。
当时我对着报纸发愣:钱宗仁的癌症,显然是精神和肉体的长期折磨所致,从孟晓云1984年4月在《文汇月刊》发表《胡杨泪》,到他癌症发作逝世,仅一年多时间。是孟晓云给他写了篇报告文学,李荒把这篇报告文学推荐给李锐,李锐是一个爱才若渴的部长……。而这一切均缘于蓝学毅与孟晓云的一次偶然相遇。若蓝、孟的邂逅慢了一年多,那么,谁认识病死于新疆的钱宗仁?
人生自古谁无死,像流星发出耀眼光芒的钱宗仁的人生,幸,还是不幸?
10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李锐的悼钱宗仁诗:
……伤心事问何时了?最怕衰年哭壮年!

10月14日,《当代诗词》编辑熊鉴先生在南方日报发表《临江仙•悼钱宗仁》:

……
国运方兴未艾,人才不接青黄。阎王索命太荒唐,死生如可易,我愿替胡杨。

10月18日,广东教育学院教授朱帆先生在羊城晚报发表七绝《祭钱宗仁》:

冰河久冻尚心寒,欲哭胡杨泪已干。但愿东皇长作主,不教草木再摧残。

11月,《当代诗词》主编李汝伦先生在《当代诗词》发表“虞美人•哭钱宗仁”:

英雄困顿情尤烈,往事凭谁说?廿年身世是胡杨,历尽狂飙摧折尚昂扬……

1985年底,广东《当代诗词》将最后两期稿费全部捐献给钱宗仁的家属。

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钱宗仁纪念文集《胡杨泪尽》。

1987年,上海《文汇报》刊载“李锐访谈录”长文,标题是《泪尽胡杨》。

1988年,我有一首七律《咏李锐》在北京得奖,后听北大一位评委说,就因其末联是:“奇冤未滴男儿泪,却为胡杨泪洒干”。

然而,20年后,2008年6月24日,我在杂文报发表《人物杂咏12首》,《咏李锐》是其中之一。诗词界和杂文界对这组诗都有议论。但没有一个能准确理解“却为胡杨泪洒干 ”此联的内涵。显然,钱宗仁,已被人们遗忘。我甚感悲凉,因此,借此撰写《今人旧诗赏析》之际, 特书此内容,告诉年轻一代,50年前,有一个湖湘子弟,像一颗胡杨,屹立在天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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