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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9 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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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纯:
石泉有个陈应麟
《陕西工人报》(2014年07月28日 04版)
陈应麟先生,高个儿,长脸,眉宇轩昂。我跟黄姨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已87岁高龄。他语调迟缓但依旧爽朗,腿已不便自如行走,屋里雇了一个保姆照顾起居饮食。我们进屋在他堆满书的客厅坐了十几分钟,临走他相赠《麻辣烫诗抄》,并一再谦逊地说,只是留作纪念。
第一次听说先生是在两三年前,别人当一个笑话讲来听,说你们文人写书太可怜了,老街有个退休教师出了一本诗集没地儿卖,有卖冰棍的老人自愿为他服务把他的书托在小推车上代卖,12块钱一本。人家说到文人轶事,我便多了个心眼,记下了这个退休老教师的名字,陈应麟。第二次听说先生,是在一次文友聚会上,有人讲起他为人为文的刚正不阿,讲起他因为文字而遭受的坎坷历程,让我深感诧异——这个斗大的小城原来还有这一类血性率性之文人!他尚能坚持到现在依然在文字江湖中匍匐向前,着实当得“刚毅”二字。
后来,偶尔论起石泉诗词,才得知陈应麟先生还是石泉诗词学会的发起者和组织者,自己担任着会长一职。又听诗词学会的老人讲,每每举办诗词唱赋的聚会,大家都把坐着轮椅的他抬下楼参加,因为在诗词歌赋方面,他的学识目前在小城来说还无人能及。
陈应麟先生祖上乃湖北人氏,据说是开染坊的产业人家,后在荒灾年间迁至金州油坊坎(今后柳镇)落户。其祖父下有六子,秉承“男儿当精技艺以立世”的祖训教导,包括陈应麟父亲在内的六子分别以印染、篾编、经商、教书等各立门户,在油坊坎创下基业和名声,繁衍成陈姓大户族。陈应麟便出生在当时已颇为殷实的“陈家大院”。
陈家家风开明,重孝道德行、尚礼仪亲善。其父辈姑亲在文艺方面多有天赋,不但擅唱民歌花鼓戏,而且在汉调二黄方面也很在行。所以,陈应麟先生很小便受其父辈姑亲熏陶,耳濡目染,喜欢上了读书弄文和诗词曲赋,偶尔还跟着父亲在乡下集镇戏班参与演出。
他的天赋异禀在十四五岁开始初露头角,16岁那一年,为欢送老师和同学奔赴抗日前线,他写了处女作《长相思》“忧难忘,恨难忘,投笔从戎赴国殇,男儿贵自强。志昂昂,气昂昂,跃马横枪离故乡,飞奔古战场。”
那个时候的陈应麟,在同龄人堆里是坚持读书、坚持思考和写作的少数青年。适逢新中国成立,这个山乡怀梦青年以他特有的狂热拥抱着周遭崭新的变革。他先是参加了新的地方武装做了一段时间的部队文化教员,部队开拔后,他却被留了下来,继续在地方教书育人。“襟怀肝胆还如故,誓为工农献此生。”他一心想学鲁迅,浩然正气,袒露于铮铮誓言。
1959年秋,30岁的陈应麟从陕师大深造毕业后,被分配到距县城90里的农村中学任教。彼时,举国上下缺衣少粮,浮夸之风日盛。在鼓吹的“大好形势”下,学生个个面呈菜色,农民一日日饿死的数字令他触目惊心。大雪封山的寒冬,陈应麟目睹了农民被饥寒交迫折磨的痛苦情形,却只能顿足叹惋,无能为力。
“午夜北方撩劲草,星寒月夜泪沾衣。”他以这样苍凉的诗句,放逐着自己内心无法释怀的悲愤。即使在今天读来,仿佛也能从字里行间一眼洞见他孤单的身影伫立于枯草瑟瑟、北风呼号的荒郊,仰望长空,黯然泪下。
他下定决心,要陈书中央毛主席,反映基层真实情况。
但是,待人从不设防的他很快被投进了一个荒芜时代的巨大黑洞——一个借宿的“同志”撕走了他的笔记文稿若干。随后这些悲悯天问的文稿作为“罪证六十条”递交到社教工作队,存留的其他诗抄本也被没收殆尽。从此他成了红色风暴中的被专政对象,一段时期还被囚于养兔的圈舍。
可笑的是,他的罪名从最开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到最后的“现行反革命”,历经“社教”“贯彻十六条”“清队”“一打三反”四大战役,一直无法明确定义。因为每每遭到奸佞之人信口雌黄时,他总能从容不迫以文人特有的傲骨昂首于人们面前,或回敬大字报为自己辩论,或公然在问罪现场对莫须有的罪名进行现场辩论,其旁征博引无人能驳倒,其正气凛然令在场者动容。八个专案组审查,十一份定案材料,最后,仍然出于对他学识的无可指责,虽然开除公职长达十几年,但一直为他保留着每月30元的生活补贴,直到1979年平反。
事实上,经过几十年的社会实践证明,他当初的“六十条”以及《关于粮食政策问题——兼论陈云同志关于若干粮食政策的解释》,正是当时切中时弊的意见和建议。
以陈应麟先生的性格,让他做到不显山不露水,根本不可能。1966年集训队监狱中,他写下两首《梦友人》。“蛙声一片月溶溶,别梦依稀耳目中。缓唱低吟声婉转,轻颦浅笑态雍容。同沾化雨千山绿,共沐和风四海红。如弟如兄勤砥砺,云山阻隔两心通。”“溪畔送行柳色新,黄花梦里又逢君。襟怀肝胆还如故,誓为工农献此身。”坦坦胸怀,义薄云天,如同朗月又如同他的脚印。
鲁迅曾说:“专制使人冷嘲。”1969年春,陈应麟被当时的区革委会贴了上百张大字报,他竟诙谐地也给自个儿写下一张,算是回应:“寻得良机显身手,加冠猴子倍欢欣。恶言秽语诚污耳,邪火阴风岂铄金?头目词穷期艾艾,爪牙气馁乱纷纷。草民犹有天良在,都说不才是好人。”
长安诗刊《雁塔之声》的主编,大学教授、著名诗人姚平在读到陈应麟1969年所作的数十首诗作时说:“此所谓‘愤怒出诗人’矣!”
其实,即便是平反之后,陈应麟先生也无意躬于其盛,甚至更刻意保持着自己的品格。正如在他后来的《麻辣烫诗抄》单写的简介中这样描述的自己:终身从教,1989年退休。生性迂倔。嫉恶如仇,不合时宜。明知自吹自擂的好处,又忘不了羞耻二字;洞悉溜须拍马的效益,又抑制不住皮肤起鸡皮疙瘩;明察招摇撞骗的功能,又黑不下良心;深谙自己的道行不高,又羞于借大神的灵光自烛,因而招灾惹祸,却至今我行我素不思悔改。”
《麻辣烫诗抄》里收录了一首1987年所作的《无题》,其中有两句“未许残躯生媚骨,唯求淡饭饱饥肠。悲欢俯仰浑由己,无奈狂夫老更狂。”这首诗的下方备注:吾因上书中央条陈国事而被批斗、劳改,甚至开除公职,前后达十七八年之久。
对大多数人来说,诗文笔墨皆是爱好。但对陈应麟先生来说,教书应是爱好,主业倒像是研究诗文了。除了诗词、小令、散曲,他研究汉调二黄几十年如一日,在他的诗抄中,详细记录了1997年期间他和安康汉剧团的范惜民先生、吕农先生在剧团杨明灿先生家探讨汉调二黄音韵的情景。就在2012年,耄耋之年的他还在《安康文艺》上发表《浅谈汉调二黄的音韵》《汉调传统剧目是伦理道德观念的重要载体》等有关汉调二黄研究的理论文章。
他说:“但恨云山隔,无缘数夕晨。”
教书,他教得像模像样,既养家糊口,也把自己对人性、社会和时代的哲思默默地传递给一拨又一拨心怀天下、意气风华的读书郎。教书之外,他冷眼旁观着周遭的荒诞,用近乎恶作剧般的冷嘲一次次记录下内心的感受,只是很少投稿,因为他深知,在那个岁月中向来缺乏真正的解人。
陈应麟先生和老伴相依相偎走过了三十七载。老伴五十多岁患老年痴呆之后,陈应麟先生不得不将智若孩童常念旧亲的老伴送至老家土屋旧宅中调养,让老伴得以平静离世。他膝下有三个儿女,大女陈朴,次女陈实,小儿陈侃,个个聪俊挺拔。连性格脾气也都与他一般,为人格调清雅,为事重义重诚。陈朴说,父亲自小教育他们待人当真诚和尊重,要常怀感恩。譬如到了贫寒人家做客,即使凳子再脏也不可当着主人的面拂尘吹灰,面露难色。能坦然坐下,就是对主人家最好的尊重。
仙逝前一月里,陈应麟先生似有所悟,常感暮年孤单,念叨儿女和诗词学会的老伙计。长女陈朴说,父亲几次欲言又止,他们顾忌父亲的消极情绪极力劝阻,而导致他最后没能尽言。到病入骨髓,疼痛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很快便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靠歪歪扭扭的涂写为儿女交代后事。后来几日,稍有一点气力他便揽过身边的儿女,恋恋不舍。到最后,疼痛、麻木、生理失禁,几乎每一秒都在撕扯着他的求生意识,他几次用尽全身力气示意女儿,他要坐起来有尊严地死去。
很多时候,我想不明白该如何给如陈应麟一样的老先生定位。每一个县城小镇,都有一个或几个类似于陈应麟先生的人存在。他们熟知本地的人文掌故,埋首于古汉语文化并传承着民间道统;他们安贫乐道,不追名逐利,看穿了浮世的浅薄与功利;他们貌似游离于世间的槛外,实则睥睨冠盖地活着,一代剑气书生硬生生被锻打成捶不烂的“铜豌豆”,又如历史遗落在漏雨深巷中依旧坚守品格的遗民。
陈应麟先生大半生都未曾摆脱厄运,认识他的人无不知道他的自嘲和讽刺,却从未听说过他有自怨自艾的时候。在《麻辣烫诗抄》中,他以一篇《骊歌》自悼,四言长篇,洋洋洒洒,以无比的清醒调侃着自己一生的悲愤和勤奋,以及对死亡的从容。读完,让人鼻酸喉哽,犹如空朗朗的晴空下,一场即将到来的硬生生的挥别。
而终于,陈应麟先生消失在时光深处,连同他的妙语连珠,连同他辛辣的黑色幽默。
我无从想象他与现在这个文化繁荣时代临别的那一眼是否会有留恋?所有内心曾有过的,那些尖锐的痛和恨是否均已消失?但每每念及他诗词散曲,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想象他自得其乐的模样——旁若无人地高唱着自己所写的汉调二黄,旁若无人地直线行走在人生旅途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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