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水堂《虎阜詩話選編》二

王中陵

芋水堂《虎阜詩話選編》二
八五四·子美《题郑县亭子》云：“郑县亭子涧之滨。”今人以为失律。予笑谓，若尔曹生開元间，当云“郑州亭子”也。
八五五·王介甫世谓名相诗人，居江寧谢公（安）墩，自作诗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宅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予謂氣焰欲奪死人。
八五六·金开峻居横塘，予嘗共出游湖上，遇美妇，予为示之。金乃咨嗟不已。及归，作《芭蕉雨》云：“阮郎何以决绝，遗我一眉雪。夜有梦、肯来么？”予乃为題齋號：“企狼轩”。為解之云：昔贺梅子遇美婦，謂“企鸿“飞来，此婦人乃企狼逾垣来者。
自注*【昔贺铸遇美人横塘舟中，以为惊鸿照水，既不得见，作《青玉案》，更题斋名曰“企鸿轩”】
八五七·为人尖酸易，從容则难。作诗穷苦易，富贵则难。高蟾诗云：“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春风怨未开。”坡老诗云：“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八五八·诗言近旨远，若湖上青山。山虽隔水，其影及人。
八五九·诗病，缘诗人病。一謂志大心劳，追合虚誉。若大历十才子之流则是。二曰志慮不純，博而寡要。此钱牧斋則是。三曰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此云间诸子是也。或谓，此正傅兰石所恶之三人。
*自注【三人，則何晏，邓飏，夏候玄。】
八六O·以詩語狀絲竹，最有佳句。然犹分高下，若长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此上品也，乐天之“大珠小珠落玉盘”则稍俚耳。若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则有弦外之音，袅然殆出尘焉。
八六一·元微之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此之谓温柔敦厚。
八六二·予誦坡公《蝶戀花》，謂金峻曰，少游之愁如海，方回之愁如絮。易安之愁如雨。东坡殆无愁，公不过一时恼耳。
八六三·人云子美诗无一字无来处，或云：“户牖凭高发兴新”之“发兴新”何所本。予笑谓，公诗自为本耳。
【九五九】司空表圣诗云：“四座宾朋兵乱后，一川风月笛声中。”予笑谓，此殆圹中宴客时作耶？
【九六O】学者居敬穷理，诗则温柔敦厚，此正反一也。子美被掳长安，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牧斋召对落职，咏《团扇》诗云：“碧天一夜秋如水，炎凉尽在君怀里。”或曰，司空氏所谓：“诗中有虑犹须戒，莫向诗中着不平。”非教人隐遁，教人含蓄也。
【九六一】荆公诗云：“漫漫芙蕖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予谓，公亦尝有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非宰執不能為也。
【九六二】大用外腓，是真氣中充也。诗者，养气为主，居敬穷理，博大以致之焉。坡公云：“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是也。若小儒酸腐，则处裈裆以终身。狂生角抵，則李赤醉溷中以贻笑耳。
【九六三】飞卿云：“吴波不动楚山碧，花压栏干春昼长。”予谓，非多情君子不能道此。
【九六四】宋人诗云：“夜深童子唤不醒，猛虎一声山月高。”东坡云：“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此归隐之乐也。
【九六五】诗至平淡，若酒至醇美，又如月白江静。非學养至，则不至。非履时，亦不至。
【九六六】鲁直问坡公作文之法，东坡云，但取《檀弓》熟读之。予笑谓，此檀公（作文）之名所本耶？
【九六七】沈归愚选牧斋诗云：“苍黄出镇便门东，单骑横穿万骑中。”而今人诸本作：“一骑横穿万虏中。”予以为今本佳。
【九六八】诵詩以《离骚》，养人忠貞也。饮酒以大杓，放人懷抱也。吾家象山先生云：“我治其大而不治其小，一正而百正。”予谓，学诗之大者，正在格调才情四字。
九O六·明人学杜，最肖者莫若献吉。然不知源流，惟事优孟衣冠。或谓，献吉本非学子美，实学太白。盖其诗多“长风“，“万里”，至逶迤不绝耳。
九O七·献忠破泸州，刘春元公车未归，婦王氏被掳，啮指书壁十绝，有云：“苟活何如决意休，文姬胡拍总堪羞。马嘶芳草真魂断，惊醒人间妾妇流。”又云：“禾黍离离最可怜，火焚谁与救眉燃。心中一念唯夫子，愁向山头问杜鹃。”詩血俱盡，乃投缳死。
九O八·献忠屠成都也，巡抚刘之勃被执，贼诱以首辅，不从则剐。之勃云：“愿多剐一刀，少杀一民。”将死，书歌行壁上云：“吾亲嗟已逝，非君安所之。遥遥孤臣影，化作杜鹃飞。飞向北阙绕帝轩，飞向北土绕墓田。若是杜鹃会有死，死作厉鬼吞逆膻。逆膻应不共戴天，葬吾骨兮峨眉巅。”
九O九·詩言情，然非有情人不能言。石曼卿诗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又云：“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此言情极则矣。
九一O·学养在人，则刚柔並濟。学养在诗，則溫柔敦厚。是故人有大小儒，下筆亦有大小儒之詩也。
九一一·牧斋别柳如是于秀州也，作《有美一百韵》，宏赡庄雅，古今无出其右。惟“迎车千锦帐，输面一金钱。”失之。所谓“输面取钱”，虽则云夫差故事，然不意刺柳女之短耳。
九一二·班固序《离骚》云：“君子之道，穷达有命，固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又云：“如《大雅》‘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予云，圣人训诂，今人取意其淺，風雅隱義，久已失之焉。
九一三·唐人不学杜，近杜者多。后人多学杜，近杜者少。一代人有一代詩，诗固非全在学也。
九一四·柳子厚诗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冷斋以尾两句太冗，予云，子厚诗本貂也，必以此尾。
九一五·经经纬史，以为诗人腹笥。厚而自生香。或谓，去雕缕而能为诗，文章巨公也。
九一六·今之学者，多張狂燥进之徒。摽掠之余，改窜训诂而已。或谓，绍兴中，桧恶鄂王，改岳州为纯州。而今人焉知纯州者耶。
【九九八】乐天作《霓裳羽衣》歌云：“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又作《吴娘鼓琴歌》云：“胡琴铮鏦指拨剌。吴娃美丽眉眼长。笙歌一曲思凝绝，金钿再拜光低昂。”予谓，斧凿極矣，犹未若“醉娇胜不得，风溺牡丹花。”
【九九九】太白诗云：“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此殆饮中仙人。稼轩歌词云：“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此饮中雄者也。坡词则云：“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予谓此饮中达者。
【一OOO】佳句如佳卉，世风好名，如牡丹幽蘭，本自無辜，有名则俗。又云，处士如大椿，亦自畏人，盖世风好利，示人则死。宋人诗云：“近城人语杂，深山人语少。所以桃源人，不与外人道。”乃谓此耶？
【一OO一】太白酒歌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予谑云，此国朝酒肆掮女耶？乐天云：“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劝君三盏君始知。”予笑曰，此殆十字坡强人也。
【一OO二】欧阳炯歌词云：“日照玉楼花似锦，楼上醉和春色寝。绿杨风送小莺声，残梦不成离玉枕。”有以为韦庄作。不知庄有词云：“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朱紫判然矣。
【一OO三】疆村先生从半塘公学词，晚歲作《鹧鸪天》云：“忠孝何曾尽一分，年来姜被减奇温。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抑恩。泡影事，水云生，枉抛心力作词人。可哀最是人间世，不结他生未了因。”
【一OO四】魏武诗云：“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孔文举，杨德祖大小儿俱毙其手。刘潜夫乃讥其伪。予谓，英雄懷抱，山海高深。固不为儒士所测。
【一OO五】阆仙寄人诗云：“往往东林下，花香似火焚。故园从小别，夜雨近秋闻。”此固秋草寒虫，然其幽韵也，亦非小兒女可以道。
【一OO七】顾况诗云：“今人犁田古人墓，旧时江水今人家。”予谓今人学诗，一病惟止于犁田。一病穷耽乎穴墓 。或谓，骚雅有似浩然气，演而有万物。达者中庸，处其气而享其物。世有狂夫迂老，纵欲亡身，服丹坏朽。终不闻此道。
【一OO八】吴溱老游会稽，独爱天柱峰，归来云：“飞来巉险耸空涵，特立孤高隐翠岚。幸赖擎天无限力，遂教地不限东南。”予谑之云，逸少万壑千岩，至此止余一峰耶？公矫首大笑。
【一OO九】云鹤制汉瓦，商彝拓片，补以海棠。溱老尤爱之，索笔题诗云：“红妆香雾雨丝丝，帘卷无声春睡迟。庭院荒芜终不扫，闲斟浅醉止为诗。”满座大笑乐，公兴犹不尽，即席題詩集云“不扫庭”。
【一一OO】溱老昔从退密公游，尝酬诗云：“渔笛蘋洲老更工，石窗音发似焦桐。若吟高格惊人语，顶礼从头拜退翁。”予谓退翁暮年工诗，溱翁老则豪饮。尤嗜沙洲春，日盡一壺。诸人擅飲者，到此无不披靡。


2009——2010年間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