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章 三千年第一烈女

王中陵

陈章  三千年第一烈女

事情要从明世宗朱厚熜，就是那个被海瑞骂过的嘉靖皇帝说起，他为纵欲和求长生不老，听信方士之言，长期服用一种叫“红铅”的丹药。该药是将处女经血、露水和药粉搅拌焙炼而成，形如辰砂，据说能延年益寿和增强性欲。鱼和熊掌兼得，这正是嘉靖梦寐以求的。为了取得足够的炼丹原料，朱厚熜依照方士所授之法，强迫宫女们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此法轻则损伤宫女身心，重则造成失血过多甚至血崩，许多少女因此丧命。为了防止泄漏炼药的秘密，有时还杀掉取过经血的宫女灭口。
专制帝王的残忍本性，加上丹药对大脑神经的刺激和损害，使朱厚熜越来越变态和凶残，1540年，太仆寺卿杨最见嘉靖一心炼丹，完全不理朝政，上书力谏，竟被廷杖致死。
当时宫女中，有位叫杨金英的，年近三十，她和另一位年龄较大的宫女邢翠莲一起，带领几十名宫女干活，每天天色微明就要到花园采集甘露。有一回，仅因露水不多，也被嘉靖指责为偷懒，当班的十六名宫女都被鞭打一顿。这一切，都在杨金英等宫女身上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1542年，宫中又发生了另一事件。朱厚熜笃信祥瑞，大臣们投其所好，纷纷进献祥物。其中一只五色龟，是严嵩所献，据说是千年神龟，得来不易。朱世宗非常喜爱，认为天现此龟，是吉祥之兆。于是交给王宁妃，让她命宫女们仔细喂养。宁妃则交给杨金英等人小心看护。朱厚熜隔三岔五就要去观赏神龟。可这只五色龟是严嵩党羽赵文华假造的，龟背的五色用颜料染成。潜水时颜料散发，这只龟可能因化学染料中毒，不久就死了。杨金英等发现神龟死了，知道暴戾的皇帝不可能放过她们，大祸临头了。
怎么办？
已进宫15年的杨金英目睹过几百名宫女的惨死，也见过不少忠心进谏的大臣惨遭迫害。对曾受皇帝宠幸的王宁妃和正受宠幸的方皇后、曹端妃之间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内幕也了若指掌。深知宫廷的残忍、黑暗和吊诡。事到如今，为了自救和为姐妹们报仇，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萌发了。
发现神龟死掉之时，她先找到王宁妃，非常镇静地对她说，娘娘，神龟死了。
什么，神龟死了？作为“抓线领导”的王宁妃，心里怦然骤跳。这时，她倒为杨金英若无其事的神态感到惊奇，便把杨金英拉到一旁，轻声问道，我的好姐妹，可有什么办法瞒过皇上么？
“此等五色神龟，几千年才在我们大明盛世出现过一回，娘娘以为那么容易找来一只代替呀？”
“那，那可怎么办啊”？王宁妃的口气，几乎是在哀求了。
“办法倒有一个，但不知娘娘肯不肯帮忙”。
“只要有办法，我还能不帮忙，你可快说呀”！
这时候，杨金英将那个鱼死网破的计划向王宁妃和盘托出——
“最近每天清晨，端妃都要亲自去御膳房监煮甘露，那时皇帝还睡着，宫里只有两名侍女。明早，你去将她们支开，我带几位姐妹进去将皇帝用布条勒死，用不了一刻钟的事，尸体也看不出任何伤痕。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皇帝暴死，宫廷大乱，谁还管什么神龟生死？我们不就都可以活命了么？再说，皇帝死在曹端妃宫里，她也逃不脱干系。”
近年来朱世宗宠幸曹端妃和方皇后，王宁妃几近于被打入冷宫守活寡，如今有杨金英敢出头勒死皇帝，既能掩饰五色龟死掉一事，保自己一命，又能嫁祸曹端妃……想到这里，方才还被“弑君之罪”吓得小腿肚打颤的王宁妃，顿时转忧为喜。于是，她咬咬牙，一口答应。
公元1542年，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凌晨，一件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宫女勒杀皇上的事件发生了——
曹端妃刚去御膳房，皇帝床边的两位宫女即被王宁妃支走。这时，杨金英带来的张金莲、杨玉香、陈菊花等十六位曾无辜被皇帝鞭打的宫女，一拥而上，将嘉靖全身死死按住，杨金英和邢翠莲把一条仪仗上所用的丝花布条打个结后套上了嘉靖的脖子。谁知慌乱之际，她俩将布绳打成死结，结果这个死结成为了朱厚熜性命的“保护结”，任宫女们如何紧勒，都要不了他的命。此时，皇帝的挣扎、呼救声惊醒了附近的皇后、皇妃和太监、侍卫们……结果当然是起事的宫女们被制服。
在那惊心动魄的一两刻钟内，有两个宫女特别值得一提：一个是张金莲，她见势不好，连忙跑出去报告方皇后，以示自己“知错即改觉悟高”，企图捡回一条小命；一个是姚淑皋，面对赶来解救皇帝的方皇后，迎面一拳打去，打得那位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后仰头便倒，两条鼻血直流。这一拳，真可谓打出了千年奴隶的威风！试想，中国几千年专制社会的宫廷内，有过上百万的宫女，哪个敢将皇后娘娘一拳打倒？最后，张金莲和姚淑皋，结果与十几位造反的宫女并没有什么不同，都被凌迟处死，不知张金莲临死前，做何感想？
那一年是壬寅年，后来史学家将此事称为“壬寅宫变”。
却说嘉靖皇帝虽然没被勒死，但因喉咙、声带受伤和惊吓过度，二十一日中午服了药醒过一阵，示意由方皇后负责审理此案后，便昏昏迷迷一个多月说不出话。于是，以方皇后为组长、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为副组长的“壬寅宫变”专案组，经过一番侦探调查，提堂审讯，取证画押，得出的结果是，主犯：王宁妃，同谋：曹端妃，主凶：杨金英，凶手：邢翠莲、……。——不出杨金英所料
宫廷，就是这么黑暗和吊诡。王、曹两人很快被凌迟处死。不同的是，作为皇上宠幸过的爱妃，她俩共同得到一项“优待”：只在镇抚司的诏狱中受刑，无需到刑场上去“丢人现眼”。
可以想象，如果那些日子嘉靖临幸的是方皇后，那天凌晨嘉靖差点死在方皇后宫中，前来救驾的是曹端妃，由曹妃出任“壬寅宫变”专案组长，那么，该案的幕后同谋，则是方皇后。
一个多月后，嘉靖完全清醒了，得知谋害自己的竟是曹端妃，已被凌迟处死，再度惊得目瞪口呆。回想十月二十日那一夜，他服过丹药，与曹妃数度绸缪，极尽鱼水之欢，那景况，晃如昨日；又想起上年底，他还将曹妃那远在宁远城中当旗牌官的哥哥调回京城户部任职。曹妃一家，还有多少人因她得宠而飞黄腾达……打死他也不相信，他如此宠爱的曹端妃，会是该案同谋。方、曹二妃势同水火，嘉靖可比杨金英知道得更多。于是，他叫张佐调来与该案有关的所有卷宗，仔细看了一遍。结果是无可奈何——一切均以大明律法为准绳，以杨金英、邢翠莲等十六人的口供“事实”为依据。众口一词，滴水不漏，铁案如山，无懈可击！这时，他才后悔当初示意让方皇后负责办理此案太轻率了，如果自己不加干预，无需方皇后另立专案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那帮臣工，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使此案株连到他“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曹端妃头上。
但国家机器就是这么运转着——这一点，嘉靖比任何人都明白，方皇后，只不过仗着救驾有功，利用临时特权，借刀杀了一名情敌。而嘉靖自己，仅炼丹一项，就杀死过几百宫女？杖杀、流放过多少直言进谏的朝廷命官？是什么可以让自己如此恣意妄为？靠的不就是这台国家机器！嘉靖会为一个曹端妃而影响这台机器运转么？绝对不会。因此，后来嘉靖派东厂特务到方皇后居住的坤宁宫纵火，使方氏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也无非是不想让皇后之死，使臣工和百姓听出这台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异响。堂堂一国之君，只能用这种下三烂的方法为自己心爱的曹端妃报仇，说来也真让“读书人一声长叹”。
“壬寅宫变”后，明朝统治者为维护宫廷形象，刻意淡化这一事件，严禁文武百官谈论此事。对外则派出东、西厂特务，四处监听。市井百姓凡有言及此事者，辄捉去秘密处死。使得人心惶惶，一时间，连“曹端妃”、“杨金英”、“ 丝花布条”、“ 死结”等都成了敏感词语。
中国历史上，民间茶楼酒肆“莫谈国事”的牌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出现的……
杨金英、邢翠莲、杨莲香、苏川药、姚淑皋、刘妙莲、关梅香、黄秀莲、黄玉莲、尹翠香、王槐香、张金莲、徐秋花、张春景、邓金香、陈菊花——历史，因“壬寅宫变” 才记住她们的名字。这些名字是真实的。另外，在所有犯案宫女的供词中，都出现一句杨金英所说的极具煽动性的话：“咱姐妹们下手吧，强如死在他手里”。这句话也真实可信。采少一些露水，都遭一顿鞭打。养死一只神龟，还能不死在他手里！至于其它那些将曹端妃办成“壬寅宫变”同犯铁案的所谓官方正史，我们连眼珠都无需轮过去！
作为一个卑微的侍女，杨金英胆敢如此对皇帝“下毒手”，绝对堪称“三千年第一烈女”。她那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之壮举，足令后世研究那段历史的学者为之动容。
不可思议的是，解放70年来，从没有一位作家为这位斗胆聚众勒杀专制暴君的优秀女性写过一首颂诗，一曲赞歌。恰恰相反，倒是有几位文坛大家，写过不少歌颂专制帝王的鸿篇巨制，赚了个盆满钵溢。国家的最高文学奖，也奖给过一部歌颂康熙和孝庄的长篇小说（《少年天子》）。近年来，历朝专制帝皇更是纷纷在电视荧屏闪亮登场，一个个都是雄才大略，开疆拓土，宵旰夜寐，清心寡欲，爱民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