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复 发帖

梦欣 《品艺斋说诗》 说说好诗的“无理而妙”(1)

《品艺斋说诗》  说说好诗的“无理而妙”(1)
文|梦欣
  中国传统诗词有一个有趣的特征是在追求语句精炼和诗意含蓄之时会采用一种非逻辑结构的表达方式。比如,曾公亮《宿甘露僧舍》“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如果按照作者想要表达的,那应当是:许多山峰正被云雾烟气笼罩着,而烟雾云气直穿入寺里,乃至枕头边都有湿润的感觉,似乎借助云气便可把那些山峰拉近心胸;躺在床上,静听松涛在深谷中的呼啸,仿佛就像在床底下席卷而过,那声音让人感觉悲哀。显然,这里不仅有语词的无序排列,也有事理的不通之处。云气怎么能将山峰拉近呢?床底怎么会有松声呼啸呢?总之,这诗,不符合语言表达的一般逻辑,不符合自然事理的常识与规则。
这种非逻辑结构及有悖于常识事理的表述,就是历代诗评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无理而妙”的情形。
   “无理而妙”这一命题,最早是清人贺裳提出来的。他在《皱水轩词筌》中对唐代诗人李益和宋代词人张先的诗词作品评论时说:“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
    实际上,传统诗词的这种“无理而妙”现象,在贺裳之前就有许多诗人和诗评家注意到和解释过了,只是没有明确使用“无理而妙”这一术语而已。比如,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引苏轼评柳宗元的《渔翁》诗时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
“反常合道为趣”,这其实就是“无理而妙”的另一种表述。
贺裳之后,论述这种“无理而妙”的诗话和文章很多,但总觉得有一个问题没有说清楚,那就是“反常合道”的“道”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无理而妙”是用了什么法宝使“无理”的表述可以进入“妙”境的?
先来了解一些相关的论述。
何学林先生在《“反常合道”与想象》一文中说:“‘反常’与‘合道’的关系除了意思相反外,还有整体与个别的关系;逻辑与艺术的关系;一般与特殊的关系。诗意所指‘常规’是指整体,其所指‘合道’之‘道’是指局部或个别。常规侧重在逻辑方面;合道侧重在艺术方面;常规指一般的情况,合道指特殊情况。从大处着眼,只要‘常规’与‘道’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和搭界,暗示也好,象征也好,假借也好,指代也好,也算触类旁通,与之相涉,而合于‘道’了。”
说“诗意所指‘常规’是指整体,其所指‘合道’之‘道’是指局部或个别”,因此,“反常”与“合道”就是“整体与个别的关系”。这个说法值得商榷。举个例子来看,《西厢记》有一句唱词:“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一个人的眼泪,如何能染红枫树的叶子?这样的说法违反了自然规律,也违反了生活常识,是为“反常”,句出“无理”。但读者却能理解,知道作者这样说无非是要强调一位小女子缠绵悱恻的离别愁绪,符合艺术夸张、感情渲染的需要。那么,这里的“反常”与“合道”就不是整体与个别的关系。
张国鹄先生在《“反常合道”酿“奇趣”》一文中说:“所谓‘反常合道’,简言之,就是以违背常识的意象,表述合情合理的内涵。从哲学眼光看,‘反常’就是矛盾、对立;‘合道’就是和谐、统一。‘对立统一’、‘相反相成’本是世间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也是唯物辩证法的核心。这一规律运用在艺术领域便是所谓‘艺术辩证法’。而‘反常合道’正是艺术辩证法的体现。用接受美学眼光看,‘反常’就是受众阅读中的‘出人意料之外’。‘合道’则是阅读后的‘又在情理之中’。”
说“‘反常’就是受众阅读中的‘出人意料之外’。‘合道’则是阅读后的‘又在情理之中’”。这大体上抓住了“反常合道”的灵魂,但说“‘反常’就是矛盾、对立;‘合道’就是和谐、统一”这就错了。因为诗的“合道”并没有消除矛盾、也没有消解对立。诗的“无理而妙”,妙在诗永远保留于自相矛盾之中。及说“所谓‘反常合道’,简言之,就是以违背常识的意象,表述合情合理的内涵”,这也有点片面。因为,大量的“反常合道”、“无理而妙”的诗作其内涵都是只在情理上讲得通而事理上依然讲不通的,这是合情理而不合事理,而且合情理并不妨碍事理上的矛盾与对立。比如,上举李益诗,因为“潮有信”而想“嫁与弄潮儿”,是痴情至极的怨恨语而非现实生活的理智语,是以情理可通,但不改变事理不通的问题。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剗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用毫无可能之事发泄内心的愤懑不平,也是只合情理不合事理。陆龟蒙《新沙》“渤解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蓬莱有路教人到,亦应年年税紫芝”,用“无理”的夸张,用荒唐的联想,揭露官家贪婪的本质,揭露统治者横征暴敛的罪恶,入木三分,同样也都是只合情理不合事理的。在这些“无理而妙”的诗作中,“反常”就是诗的魅力所在,“合道”只是一种理解的方式,不能说是和谐与统一。尽管我们理解商妇的情感,但不会因为我们理解了,商妇想嫁弄潮儿的“无理”便被和谐了。正如一位外国思想家所说的:“如果诗人忠于他的诗,他必须既非是二,亦非是一:悖论是他唯一的解决方式。”
孙绍振先生在《聚讼诗话词话•反常合道为奇趣》一文中说:柳宗元《渔翁》诗“三个层次的‘反常’,又是三个层次的‘合道’。这个‘道’不是一般的道理,而是视听交替和画外视觉的效果。…这个‘道’是诗歌感觉在想象中交替之‘道’。”
孙先生的“视听交替和画外视觉的效果”及“诗歌感觉在想象中交替”,其实就是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问题,属于艺术规则的范畴。但这种情形,在“反常合道”、“无理而妙”的诗词作品中仅占一部分。比如上举李益诗、李白诗、陆龟蒙诗,就都不属于这种情形。
可见,众多诗评家们都接触到了“反常合道”之“道”应该如何解释的问题,但都没有说清楚,或者不如说是没有说准确。(精彩待续)

梦欣 本名郭业大,诗人,诗词评论家。1948年出生于广东潮阳,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当过教师、刊物编辑、港企高管。现居旧金山。中华诗词书画交流协会、承德市诗词学会、香港诗词学会、美国金山诗艺会顾问。中国第二届百诗百联大赛诗词评论优秀奖获得者。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