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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黄万里

拜访黄万里
丁 东 小众群言 2017-04-15
昨天中午,和黄肖路等朋友小聚,使我又想起了17年前对她父亲黄万里教授的一次拜访。
  那是2000年夏天,《老照片》主编冯克力和编辑张杰来北京组稿,和我商量选题。我说在网上看到戴晴介绍黄万里的文章,感触很深。中国请苏联专家设计三门峡水库,1957年中央曾召集国内专家70人讨论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当时提出不同意见的有温善章等数人,完全反对在此修坝的只有黄万里一人。他力陈建坝拦河之害,说:“一定要修将来要闯祸的,历史将要证明我说的观点。”并说,一定要修,请勿将河底的施工排水洞堵死,“以免他年觉悟到需要刷沙时重新在这里开洞”。当时高层听不进黄万里的诤言,坚持按苏联专家的设计堵死了排水洞,而且把黄万里打成了右派。1959年毛泽东批判彭德怀时还说:“你和黄万里一样脑后长着反骨”。三门峡水库1960年开始运转,第二年泥沙就淤积了渭河流域,良田浸没,土地盐碱化,威胁逼近古都西安。只好降低水库水位,拆除15万千瓦发电机组,改装5万千瓦小机组,重新打通排水洞,以泄泥沙。渭河平原29万农民被迫向宁厦缺水地区移民,惨剧无数,后遗症至今未能解消。
冯克力说,如果能和黄万里联系上,我们在《老照片》上介绍一下他的故事。我觉得克力的提议虽好,却不知如何才能与黄万里先生联系。思来想去,保好求助于李锐老。他在三峡问题上与黄万里同气相求,可能有黄老的联系方法。我给李锐老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认识黄万里,但手头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他告诉我另外一个朋友的电话。经与那位朋友咨询,我们拨通了黄老的电话。黄老听说《老照片》来自山东,十分高兴。原来,黄老的夫人丁玉隽是山东人。当下约定,第二天上午到他家见面。
当时,老友赵诚正好在北京,知道我要去拜访黄万里,希望同行。于是,四人一起打的,来到清华大学九公寓黄万里家。
    黄老当时89岁,精神很好。稍事寒喧,便进入正题,与我们谈起他的水利思想。他从黄河的特征谈起,他说,人们因黄河挟带泥沙而认为它是害河,其实,黄河是一条好河,正是这些泥沙冲击成了黄河三角洲平原,成为中国最大的三角洲,比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都大。这片大平原,养育着几亿中国人口。他说,“黄河清,圣人出”的想法不符合自然规律,是荒唐的。我过去知道三门峡工程是新中国建设史上最大的败笔之一。但黄老对黄河的分析仍然让我眼界大开。我忽然醒悟,河流也是有生命的,而黄老学说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能把河流当作活的生命来尊重。那天,他从黄河谈到长江,又谈到雅鲁藏布江,谈到他就三峡工程给中央领导人上书,朱镕基委托秘书给他来电话,说这个工程是小平定的,我们没办法。我还问他,您被打成右派以后,父亲黄炎培有什么看法。他说,他同情我,但无可奈何。
  黄老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两个多小时仍然意犹未尽。可惜那天没带录音机,当时也没带录音功能的手机。冯克力、张杰忙着翻拍黄家相册上的老照片。赵诚临时作了一些笔记。告别黄老以后,四人商量,这个专题怎么做?照片没有问题。黄老一生都留下了十分精彩的照片。赵诚自报奋勇,文章由他执笔。和黄老提供的照片相配,形成《但教莫绝广陵散》一文,当年9月刊登于《老照片》十五辑。
  文章发表后,社会反响十分强烈。多位读者投书,对黄老的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张承甫、鲍慧荪专门寄来七律,以诗概括黄老的人格风范:“情系江河早献身,不求依附但求真。审题拒绝一边倒,治学追求万里巡。为有良知吞豹胆,全凭正气犯龙鳞。谁知贬谪崎岖路,多少提头直谏人!”后来,《老照片》发过一次读者问卷,征求读者对以往各辑内容的意见,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高居榜首。
  黄老对赵诚的文章颇为满意。当时,虽然专业圈内知道黄老不寻常的学术造诣和坎坷命运,但在社会上他的名字却鲜为人知。他晚年其实十分寂寞。《但教莫绝广陵散》虽篇幅不长,却基本上概括了黄老生平的亮点。黄老临终前,三个同事和学生给他编文集,自费印刷,黄老欣然同意将此文作为附录收入其中。
  当时,我向赵诚建议,黄老对你很信任,你不妨与黄老商量,找他录音访问,作口述史。赵诚也同意这个设想。为此,他征求了黄老的意见。但黄老说,我不想做口述史,我可以自己写回忆录!
  然而,没过多久,黄老前列腺癌发作,身体状况急转直下。2001年夏天,他90大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不能亲自出席。赵诚从山西赶来,到病床前与黄老见了最后一面。2001年8月26日,黄万里教授与世长辞。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不久,冯克力又到北京组稿,和我商量,能否组织一本《黄万里传》。我觉得此议甚佳,于是和他商量,请赵诚撰写。赵诚乐意担此重任。不久又来北京,向黄老的家属表达立传的愿望,得到黄家全力支持。他们把黄老的日记、诗词、书信、一些未曾发表的手稿和照片都借给赵诚参考。
  赵诚的专业是国际政治,他担心自己在水利方面是外行,生怕出现纰漏。为完成这本传记,前后写了两年多。其间,他跋山涉水,到北京、四川、湖南等地,寻访黄万里的生前友好和同事学生,下了一番艰苦的功夫。有的访问对象,年事已高,接受采访不久,便驾鹤西去。赵诚自己也曾查出早期肺癌,切了一叶肺,又经历了数年的化疗,身体并不好,但他怀着对黄老的敬意,尽可能地搜寻第一手资料,终于完成了黄万里的传记。但出版很不顺利。 
   2003年,渭河流域发生五年一遇的小水,却酿成五十年一遇的大灾,1000多万亩农田受灾,其中200多万亩绝收,成灾人口500多万,直接经济损失80多亿元。人们都清楚,祸源起于三门峡水库。惨痛的教训再一次验证了黄老的预言。中国水利界废除三门峡水库的声音越来越高。黄万里被打成右派后,曾经参与批判的两院院士张光斗,在中央电视台居然说当年就反对在三门峡建水库的是他,而只字不提黄万里。一时间舆论大哗。黄万里的长女黄且圆和女婿杨乐院士找李锐商议,如何以正视听。许多人站出来发言,要求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为黄万里讨还公正。张光斗只好出面表示,他对黄万里很尊敬。这时,出版家刘硕良先生到北京开拓业务,问我有什么优秀书稿,我向他推荐了赵诚的黄万里传,他取名《长河孤旅》,2004年7月在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黄万里去世三年之际,他的传记终于与广大读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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